以下文章来源于吕彦妮 ,作者吕彦妮
吕彦妮.
我们走进一个房间,这里除了戏剧,什么都没有。我们又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这里除了戏剧,什么都有。
编者按
江苏大剧院原创民族舞剧《红楼梦》一经推出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关注,巡演所到之处更是好评不断。媒体人吕彦妮对本剧的导演兼舞蹈编导黎星进行了采访,带你了解舞剧背后的故事,走进黎星。
舞者 黎星
因为深深地意识到了美的温柔、珍贵和美之失却的悲凉、无奈,舞者黎星在30岁的年纪,与一众伙伴创作出了舞剧《红楼梦》,以身体和空间的无限性,搭起了一座他意念中的「青春王国」。
会伤害到黎星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采访、撰文:吕彦妮
蝴蝶芙蓉、竹子、罂粟、兰花、芍药、梅花、杏花、桃花、菊花、樱花、牵牛花、水仙、牡丹……
舞台上的一个小时,便是大观园里的半生。人事散尽了,很多人都以为,剧也要落幕了,却是灯光缓缓又亮起,薄幕重启,刚刚舞台上所有的帷幔、场景都撤去,坐在稍侧位置的观众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摆放在侧幕条边的灯光道具箱……
12尊木椅现于台上,12个姑娘也依依都在。每个人是一种颜色,捧一种花,起初她们静立,纹丝不动,如12座法相庄严的墓碑。缓缓地,她们开始活起来,舞动,不息。原来,这才是最后一幕。原来,这才是《红楼梦》的「结局」——黎星、李超和这个年轻的团队创造的、赋予的。
舞剧《红楼梦》剧照
你可以当作这是梦中的复活,是魂魄的犹燃,是命数运数都尽了但美永存……你尽可以拥有自己的解读,这当中只有参差错落,没有优劣对错。
我不能撒谎,当这一幕被黎星、李超命名为《花葬》的终篇段落展开在眼前时,我怔怔被钉在那里,良久只能沉浸,无法回身,随之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性——我无法逃脱的一种刻板是,势必要带着某种类乎「审视」的姿态看待一场事关《红楼梦》的改编,虽然我对这部巨作的了解寥寥,甚至根本从未通读过。
黎星的这一出舞剧,将我脑中的那些无谓的看法与自以为知道的傲慢都打散了。
当然,他没有要刻意「颠覆」或「重读」或「拆解」,更没有要为人师表地摁住人头去体察什么感悟什么,他就是,天天然遵从本能地把自己的想法,置于台上了。而我对他的肯定全然出于,他自己感受到的,作为观者的我也感受到了,差别不大,精准送达。这实实是一种能力,不是所有创作者都拥有。
舞剧《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南京试演场结束次日,黎星便动身飞往另外一个城市,演出另外的舞剧,之后他又经历了数日数城的飞行与工作。大约一周之后,我们在北京约见。那是个最无邪的秋天的下午,天高云淡,风也轻。
谈话从《红楼梦》开始,可能会飞抵哪里,我们似乎也不那么在乎。
以下,是黎星的自述。
1
彦妮,我问你件事,你觉得女性的底色是悲凉的吗?
我会这么问你,就是想告诉你,在编《红楼梦》最后那段《花葬》的时候,发生在我思考里的三件事。
第一个,是我作为舞蹈演员的一部成名作《沙湾往事》的故事,当中角色和两个女人有情感牵系,其中有一个他并不真的爱,但那个女人一直在维护和守护他,最后为了他牺牲了,临死之前,她心里想的一句话是:「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第二个事情,是我的外婆和对我帮助最大最大的一个老师,这两个女人,在去年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我都知道她们得了癌症。
第三个事情是我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也都是女性,她们无论是事业做得很好还是生活很幸福,但你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她们的那种疲于奔波的状态。
所有这些事情冲到我脑子里之后我突然发现,她们总有一种对生活或者命运的不可控。当然,我不是非常敢讨论这个问题,我总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的理解还是有些狭隘,不够充分和全面。
但我就是会心疼。
舞剧《红楼梦》剧照
再看《红楼梦》里的十二金钗,又让我想到有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不是命运的悲惨这些,而是美的存在的不可动摇,还有她们身上的力量。
我认为的女性力量是什么?不是强。
《花葬》的前一场,是《团圆》。这段故事在《红楼梦》原著里是没有的。他们走散了就是走散了,但我太喜欢这群姑娘了,也太喜欢宝玉了,我想在这个舞台上送给他们一次「团圆」的机会。
这一场,我每一次跳的时候,都是泪崩的。
最后所有姑娘站成一排回身看着我(宝玉),一笑,我就忍不住眼泪。她们的笑,那么温柔,我觉得那就是女性的力量,男孩没有这个力量的。
她们有那么多温柔的东西,那么美好的东西,她们应该值得被更好的命运更好地对待。是不是我会这么想,这一点上来说,我确实很「宝玉」呢?
《花葬》段落,黎星的一些灵感来源
2
(贾)宝玉在里面不是主角,而是个视角。我更多觉得他是观众的眼睛,借由他,我们看着不同的姑娘。
所以我和我的演员们去跳宝玉,跳的是一个他的视角。
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很久以前,我就对一定要上舞台成为所谓的C位这件事情,失去了那么大的欲望了。但作为一个演员,要对「贾宝玉」say no,毕竟还是有些难的,所以我还是自己来跳了。但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找来另外两组演员,来跳他,所以我们一共有三组宝玉。他们就是20岁出头的年纪,他们的眼睛就是贾宝玉。真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舞剧《红楼梦》剧照
你刚刚说看这一版《红楼梦》的时候会觉得,美好的东西一边存在着一边也在消失着,我就想起了蒋勋对大观园的那一句描述:「青春王国」。我特别喜欢。
青春是无忧和无虑,是所有东西都更加地会义无反顾。我们说一个人有「少年感」,无非就是说他还可以在很多事情上保持纯真的坚持和任性。他知道会失去,也不害怕,他以为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和机会。
我大概现在也对很多事是抱着这种「无所顾忌」的,有些事我知道我必须要去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
你看《红楼梦》「元妃省亲」结束之后,我有一整段,把大观园留给了所有的姑娘和宝玉,那是这个故事里最美好的二、三十回,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开心美,我在那一段把舞台遮幅压得很低,那就是一幅长卷的画,好像没有尽头。但只是好像。
舞剧《红楼梦》剧照
我不想假装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不想在所谓的「少年感」失去了之后还要苦苦维护。我甚至不知道男人如果到了40岁还有少年感,是一件好事还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两年,特别是从去年开始,我一直在接受我自己所有的不足,而且我开始承认那个东西的存在,甚至有些不足可能是无法修正的,我也接受了。所以我觉得,越来越没有东西可以来真的伤害到我。
你知道跳完(《红楼梦》)第一场之后第二天早上我离开南京的时候,那班飞机我飞得特别安稳,是因为我知道我无愧于《红楼梦》和曹(雪芹)先生,在南京这片土地上。无论在创作还是制作上,我真的是已经把自己掏到比较极致了,我找来了我最爱的一台舞者,我没有借助「红楼梦」这个主题,就只是偷懒地找来12个明星来跳了一个开心。
《红楼梦》不管未来会跳多少场,我都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心。所有的评说都不会伤害到我了,即使有人说这一版演绎在他们心里不成立,你不要演了,都伤害不到我。
3
跳12金钗的这12个姑娘里,最大的是李倩,倩姐,38岁,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的妈妈。最小的是我们的小黛玉——罗颖,00后,今年应该刚刚过20岁。也就说,这里面的12金钗的年龄差了十七岁。
舞剧《红楼梦》排练照
她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还有坚持。就是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她们依旧在做跳舞这件事。而且我认为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她们时代的舞者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
倩姐不争不抢,虽然她完全有可以「争抢」的天分和实力,所以她跳舞没有攻击性。她是我的师姐,我入校的时候她已经毕业了,是我内心里第一个真正的「女神」,我小时候就是看太阳、看星星一样看着她。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强大了可以请到她来合作,从《大饭店》开始,她除了和我合作,其他几乎都是say no的。
跳探春的冯敬雅,现在在一个文工团里面挑大梁。她来参加《红楼梦》的时候就有人问她,那边那么多姑娘,你去也跳不到最重要的那个,你干吗去?她跟那个人说,黎星在我就去,他肯定能弄好的。这是我后来听别人说的。这样的信任,我怎么能辜负?而且她来了就会知道,这12个姑娘在我这里,没有绝对的谁在先谁在后。我心里没有这种分别心。
她们12个人第一场亮相,是在太虚幻境,我没让她们做任何多的动作,就是走了八步,从后面走到台前,克制、精致,就好像一本书慢慢翻开了。
舞剧《红楼梦》后台花絮照
第一天排练这一场,我被她们这八步,完全吸走了所有气场,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我跳舞剧十多年了,这样的感受之前从来没有过。我的妈呀,她们什么也没干,就是走过来,那个气场,让我觉得,我做这件事太对了,太幸福了。
最后一场《花葬》,每次我都在侧台看着,每次都看到泪流满面。
你会觉得,曹雪芹创作出了这12个姑娘,戏剧里面这样的姑娘,然后我找来12个这样的女演员,活灵灵的,所有的过去现在都融为一体了。我们不说阶级、不说青春或者衰老、也不说家族个人,什么都不说,就说人,这个力量感,我是一次又一次被震撼到的。
我不知道什么女性、男性的差别,也不知道什么主义或者观念,我就是知道,我爱她们。她们太有力量了,这还不值得被歌颂吗?我想让这份爱和力量被大家看到。
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开篇的时候就写了,他这一生遇到的女子,都温润如水,他觉得自己可以不被记住,但是他觉得他要为这些女子树碑立传。也许我整出《红楼梦》也是想做这件事吧。
舞剧《红楼梦》剧照
4
最后一幕的结尾,宝玉走上去,满地都是白色的花,那也是我理解的「天地白茫茫」。他是走进了一片墓碑,也是走进了记忆,走进了花海。那一场我每次演都是崩溃的。
所有人几乎都知道《红楼梦》的结尾时:「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那为什么「白茫茫」就一定是雪呢?我给了宝玉一片花,花就是那些姑娘,是美本身。
你看过这整出舞剧就知道,「花」是从头到尾都在贯穿这12个章节的。除了有鲜花、枯萎的花,还有烟花。几个名场面之间的转折,我用的就是烟花——是元宵那天元妃跑过来的命题。烟花就跟人的命运一样,女人或许犹是,最漂亮的那一刻就开始凋谢了,然后所有人看见烟花,大幕再升起来的时候,一个一个披着自己的袍子,就像在海里面的一艘艘船,远嫁的远嫁,离开的离开。
悲哀是悲哀的,但也是美的。
你看到,舞台上我还用了帷幔,这是中国传统戏曲里的一个素材。我喜欢它,因为它很软,又有一种整体感的气势,可以不停变幻,就像女人,充满了可塑性和想象力。
舞剧《红楼梦》剧照
我在做《红楼梦》的整个过程里,常被人问到,用一句话讲一下这次的创作。这个问题太难了。
我想跟你说,12金钗是一句话、宝黛钗是一句话、贾母是一句话、刘姥姥是一句话、大观园是一句话、太虚幻境还是一句话……《红楼梦》里面有太多一句话,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完《红楼梦》?
要去构建一个这样的世界,没有任何近道可以抄,必须饱含耐心,极度耐心。
也因为有了这些刻苦和耐心,我才敢说,现在的这12个章节,其实拿掉任何一个,换做其他,都是可以的。比如在一个必须要转折的地方,我是用「烟花」、还是「抽签」、还是「人的离世」等等,都可以。
你做了一个选择,可是你知道,如果你做其他选择,你依旧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这个是特别特别幸福的事情。
很多人会觉得,「选择」是很残酷的,是一条单行道,好像选择了一个就要放弃剩下所有,但这一次我觉得自由,就是我想好了那个主旨,所以我不用再害怕了,什么选择都不会影响我依旧是黎星。
很多人也问过我,如果早前没有去参加《舞蹈风暴》,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我不觉得。如果我当时没有去做这件事,做了另外一个,我依旧会是我,依旧会走到我该走到的位置。
遗憾和求而不得,在我看来,是两件事。我会接受遗憾,但求而不得,不是我的性格,如果我想求什么,我就会去找解决的办法。
我是想要永恒的,如果那个「永恒」我无法确定,它只能是「一刻」,那我会告诉自己,我也要这一刻。只是我追求的,肯定都是在「永恒」。
舞剧《红楼梦》演员定妆照
原文作者:吕彦妮
原标题:《会伤害到黎星的东西,越来越少了》